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剛開始的時候,我以為自己已經睡著了。
1999年夏天的大學圖書館五樓,從窗外慢慢傳來或高或低的流行歌曲,營隊在草坪上作著專屬夏天的嬉鬧。睡著的我,通常分不清時間是早是晚,極度的恍惚裡,我好像還在夏天過著漫無目的的日子。因為那時我也經常性地看些少年小說,通常看完一本就睡著了,一直要到冷氣的溫度達到了睡著的人所不能忍受的極限,回到現實來通常是傍晚了。那還是夏天,好像很多事情都過得好理所當然,理所當然地看少年小說,理所當然地睡著,理所當然地以為一切就會這樣下去。1999年夏天的那時也遇見過你,我們只是客套地交換了生活近況,比熟人更生分一點,誰也沒有料到之後所發生的事。

直到行動電話的震動聲把我從游離的境界拉出來,外面的溫度已經慢慢下降了,我才記得現在已經是冬天了。冬天和夏天相較之下,好像不是那麼理所當然的季節。而開著極強冷氣的圖書館,像是動物療傷的泉水一般,不知為什麼,到了冬天,我還是喜歡待在那裡。

夏天的我也常常被行動電話的震動聲喚醒,醒來的我總是會有一段悵然的時間,然後卻是愉悅的,因為那時很多事還是存在於我所能掌握的狀態。雖然那時是1999年的夏天,九大行星排列成神秘的大十字天象,全世界都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麼事。像日劇「to heart」裡頭的深田恭子,在1999年的夏天裡煩惱著如果末日真的來臨了,自己卻都沒有談過一場真正的戀愛怎麼辦,所以就算死也要戀愛。這讓我想起高三那一年的事,如果是1995年夏天參加大學聯考的人應該記得吧,那時有一本被媒體炒得很紅的什麼閏八月的書,指證歷歷地預言著災異禍事,那時的我們,常覺得如果真的會發生什麼事的話,也不必等我們考完聯考才發生吧?這樣的論調有點機會主義,但是在那樣體制下的我們,好像等了那麼多年,就只為了等待那麼一場聯考吧?那時的我們,如果不等著聯考結束或開始一些什麼,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吧?

每年的夏天結束得總是很突然,因為我們從來沒有發現夏天和秋天的分界點。在時間與季節的轉換上,當然剛開始的時候會有點不知所措,不過人都有種習慣的本領,我開始習慣所謂的島國的冬天,開始不得不理性起來。冬天的理性,就像解決秋天懸宕在樹上若即若離的枯葉一般,該掉的時候是片刻不留的。

然而對於有些事情的適應上是比換季還要困難好幾百倍的,例如牽涉到人的時候。1999年的秋天以後發生了許多事,我覺得,如果是隻受傷的動物也許還好過些。如果那年的夏天我沒有漫無目的地留在學校,也許什麼事也沒有,沒有受傷沒有背叛,也許所有的事物都往另一個軌道前進,但也就沒有之後的我遇見之後的你。

搬離那座鐵道旁的大廈的時候已經是十二月了,同學們紛紛詢問著中途搬家的原因,我只用輕淡的理由一筆勾銷幾個月以來的沉重,離開無數重覆聽著火車拖沓駛過鐵道的夜,那只是一種逃避罷了,一種連辯解也沒用的逃避。說實話的時代好像已經過去了,在很多地方你會看見沒有所謂的對與錯,沒有概念的概念,甚至化成各種符碼滲透進我們的腦海裡,你開始相信,沒有所謂的對與錯。很多事情都開始不確定起來,連自己也不相信自己,有時候我會開始模糊起來,自己真的是自己嗎?我躺在空無一人的新房間裡,聽著隔壁房間,甚至更遠的地方傳來的聲音,感覺整個人正在一寸一寸地慢慢透明起來。像是人魚公主一般看著自己一點點地變成泡沫,等到全都變成泡沫以後,就不是原來的自己了。雖然還是知道那是變成了泡沫的自己,但是已經有些地方不一樣了呢。

感覺遭受背叛和責難的那個冬季裡,不約而同發生的一連串事情,我無法去釐清、去證明些什麼,然而真的證明了什麼,有些東西卻再也回不來了。或許,我大可以用那些人際關係專家所說的那些步驟和程序,去找尋出路,然而只要是真正接觸真實而非書本上的情況之後,我再也沒有力量去和那些對我不友善的面孔講道理。在偏執而既定的成見之下,他們和我一樣都不想試著去喜歡對方,太累了啊,如果必須對每個人都有禮貌的話。

我害怕,我的任何一個一閃而過的念頭造成突如其來的危險,每一個前因後果都來不及追究和後悔,終於我明白多數人願意選擇沉默和冷淡的理由,因為那最接近安全。太平如果能以粉飾的方式得到,那也值得,我是沒有什麼能耐讓其他人和我一起靠近危險的。多數人都只是平凡人,我羨慕他們可以去實踐平凡人渺小而又基本的生活方式,而身在各種流言的交會點上,我只能試著讓我的各種負面形象不再擴大。說到「負面」這樣的語詞,也許是不太公平的,在二分法的世界中,我們往往只能有兩種選擇,不知道可不可以不想選擇呢?

那一整個冬季裡,只有一個人在長長的步道上,不必遇見認識的人的時候,才感覺到輕鬆與自由,因為不必去理會他人的眼光,很弔詭的啊。然而當你背著有著白色翅膀的背包,騎著腳踏車在初春的校園中穿梭時,遇到了像隻遭受背叛而不相信人的小貓般的我,對那時的我而言,說早不早、說晚不晚,那時就像剛好出現的天使一樣,隨手就把我拎出了絕望而滅絕的火湖。

或許你真的只是「隨手」吧?就像是教養良好的小孩,看見地上的垃圾,會本能地丟進垃圾桶裡。過去如是,現在如是,我想未來還是一樣的。

不知不覺之中,過得最快的總是時間,後來我用一整個春天的時間,體會時間療傷止痛的效用。或許是下意識之間,想要讓時間過得如此不知不覺的吧?你常微微地笑著,像是想起了什麼,我難以想像,你也曾有過的和我不相上下的慘烈時光。那些你不想讓我知道、而我也不一定懂的事,我好像該感謝那些事吧?因為經歷了那些事,讓你剛好落在那一個時空點上,而我剛好可以在那個時候被你隨手拎起來。

人群之中至今仍然穿梭著無數的背叛和構陷,讓我對很多事情不想、也無法去失望,因為那些都是他們用理所當然去認可的,是啊,今天我們所生存的世界,是靠多數人日積月累的理所當然所構築起來的,究竟值得我們去在乎的到底是什麼?在既定的體制與規範之下,是否必須掌握某種程度的權力,才擁有某種程度的自由,否則就只有完全從體制裡出走,才能獲得絕對的自由呢?

而今,我還是被一些看不見的東西緊緊地綁住了,在你已經離開的地方。

我想起在你離開這個地方之前,朋友們一起去了南方小島的事。有天晚上大家睡不著,到燈塔的海岸去看星星。記憶藉由感覺重疊召回的結果,我看見,大家坐在一根長長的浮木上,星光下,浮木泛著淡淡的銀光,加上一群所謂有點熟、又不會太熟的人,非常超現實的畫面。好安靜的夜晚,夏天的南方離島的夜晚。時間彷彿擱淺在南方離島的海岸,只聽見潟湖裡有東西拍水的聲音,是屬於這個世界的聲音嗎?也許不知是那裡來的聲音。我看見一顆像淚水般的流星,在正前方的天空滑下。比淚水墜落更快的速度,那時的我們,來得及許願了嗎?我想起卡通裡為了等流星許願的人,往往事與願違地和流星失之交臂。

那是夏天的夜晚,我們在涼涼的海風中騎車到小島海邊的燈塔,燈塔的白砂海岸,除了我們沒有別人,只有潮水和潟湖中的水聲。燈塔鵝黃色明亮的光束,一次又一次旋轉掃射著,瞬間明滅。看著安靜的黑夜,忽然覺得時間有種停止的感覺,好像不太真實,太安靜。有一陣子,我們都不說話了,眼睛開始習慣了離島的黑夜。而遠處的燈火不斷地閃動著,或許說不說話都無所謂。而那時的我們,像是公路電影的演員一樣,只是望著滿是星星的天空、遠方的燈火以及漆黑的海面,也許還有無比明亮而又堅定的未來吧。微亮的燈塔海岸,彼此都看不見對方的表情,我們只是一直望著一個不確定的方向,一直以來我們或許是這樣的。後來我看見了一顆好大的流星,落在我們正前方的海上,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的淚水般明亮而又感傷的流星啊,那真的只能說是像個夢境一樣,真實而又明亮的夢境。

然而不知道有誰說過,公路電影往往是沒有續集的,若有續集,演員通常不太可能是原班人馬,後來接下來旅行結束之後的一切,似乎印證了這個問題。你也許會說,難道沒聽說過一句熟得不能再熟的老話,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,未來,誰知道呢。但是那天晚上的一切確是確確實實地存在過啊,至少一直在我心裡。

後來有天早上看到報紙副刊上有篇文章,講的是一輩子最想念的地方,在一個有著燈塔的小島上,星星數不完的夜裡。如此相似的巧合,看到這裡,忽然之間,我的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,泫然欲泣的感覺就是這樣的吧,好像再也回不來似地。太安靜、太溫柔的畫面,也許只是停留在當下,過了就不見了。然而那個晚上的事確實又回來了,像拍岸的潮水一直一直湧上來。夏天晚上的海風流動的感覺,腳底碰觸細白貝殼砂的感覺......記憶依循普魯斯特的模式,一點一點地回來了。也許有天,當有人問起,什麼地方會是我最想念的地方?如果未來的我還找不到確定的答案時,也許那天晚上的小島燈塔的光束,會讓我記憶閃現的光芒稍稍明亮而又溫暖些,指引我回到一個夏天的夜晚。即使也許那時的我們都不知道在那裡了。

而未來的你呢?未來,誰知道呢?會記得嗎,我們共同組成的一個永恆而明亮的生命片段。即使從那天晚上以後的未來,必須面對不怎麼明亮溫暖的現實。我們還是在同一個天空下的不同地方,各自努力生活著。像夏夜天空中,距離好幾千光年,卻看起來一樣遙遠的無數古老星星。我一直都試著,望向我們所相信的方向。

我一直問不出口,你還記得嗎?那個離島的晚上,那個像個明亮而又永恆的夢境的地方。會不會就像無意間聽見隔壁房間的人說話一樣,聽過就算了呢?也許已經淡了,也許正逐漸被遺忘,我們在時間的河裡,沒有選擇,只能不斷向前、泅泳或浮沉。從那時開始,時間不斷地越過那天晚上,很多事情遂成為我們身後的過去,在眼前的只能是無法感知的未來。在淌著巨大而冰冷的水聲的時間之河裡,不斷漂洗日復一日沉重的記憶,失去的是原有的清晰透明感。如果想到什麼事情不立刻說出來的話,感覺常常瞬間即逝。然而南方離島夏天夜晚的風,仍不斷地來回穿過我們的記憶,一直、一直都在。所以我只能儲存著我們所消耗去的時間與能量,不停地倒帶,重複地播放。我想你一定很反對我這種想法,是啊,我是應該學習著像個成熟懂事的大人般地把它遺棄。

當夏天變成秋天的時候,聽說你來到了我曾經生活過的城市,而我仍然停留在你已經離開的地方。突然覺得很高興,毀棄所有人們認可的時間規律,彷彿我們有了某一部分的小小重疊,像兩個人前後走著,因為影子的碰巧相遇,錯覺就好像走在一起。事實上你一直都走在我的前面,在時間的意義上如此,空間的道理上亦如此。往往我只能遙遠地看著,你背後振翅欲飛的雙翼。你一直擁有著我所缺少的直線前進的力量,即使聽說你曾經痛苦著抗拒轉彎時所面臨的巨大離心力。而你知道嗎,現在換成我也遇上如何獨自學會轉彎的問題了。一個人的時候常會覺得其他人都好遙遠,你現在在那裡呢?

也許是因為你,也許不能說因為你,我有點想回去看看那個地方。不知道為什麼,這樣的季節總是扮演著生命中某些重大轉變或決定的背景,秋天的本質不就是葉落或結實嗎。想像在那個你正在學習著如何適應的城市中,曾經存在著我生命中的三個秋天,而你會在這裡找到什麼呢?我所深深相信的事物,如今在這個城市中,至少我所認識的你還擁有。你一直望著的是,無比明亮而又寬廣的天空,一直比所有人都還相信,時間一到,我想你一定毫不回頭地展翅飛行。

在那個城市中的我的中學時代,事實上比三個秋天還長一些的日子,說長不長,說短不短,說不上任何強烈的快樂或痛苦,現在回想起來的過去的確是平淡如水,可是事實上應該不是這樣的,也許只是我還沒有完全想起來。後來很巧的是,在秋天剛來到這個城市的時候,中學同學找我回去參加同學會,我不遲疑地答應了,因為這是我重新回到那個城市的最好藉口,很不像我平日的作風啊,那個他們所認識的我不是這樣的。然而他們所認識的我,也許不是你所認識的我,正如過去所存在的不怎麼明亮的你,以及現在的輕易就能看見天空的你。

那個城市的秋天,沿著蜿蜒過整個城市的溪流兩岸,有著非常感傷的欒樹,漸涼的風讓人有物換星移的體會,中學的校舍早就拆得我認不得了。我只能說,那些十七歲時大聲唱著「百合花開」的我的中學同學們,像無數從同一個港口出發的小船一般,終究要航向不同的方向,在城市與城市之間不斷地來來去去,前進或停泊。有的像你現在一樣毫不遲疑地直線前進,有的卻曲曲折折地繞了好幾個的彎,我只能希望他們都是快樂的。

那麼你快樂嗎?千萬不要逞強地告訴我,「你很快樂」,那樣只會讓我有一種見外的悲傷。

後來我在城市的車站和你碰面,你說,還想做很多事啊。我知道,你仍試著從你忙碌而疲憊的新生活中,找出你所相信的事物。或許,你已經找到了,而我還差一點。然而我相信那些你所經歷、而我永遠無法得知的事,將一直留著。

而這年的秋天來得很早,沿著山坡的道路已經掉了厚厚的落葉,在我仍停留而你已經離開的地方。在樹與馬路之間的紅磚道上,我們可以看見無數的穿梭著的腳踏車,沿著坡道向上或滑下。這是黃昏下課的時候,人群的流動大致上往往分成兩個不同的方向。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,有些人正要離開,有些人才剛開始而已。在這個你已經離去、而我仍必須尋找出些什麼的地方,縱使在這個地方,我們都曾經遇見未來不太想回憶的事,也是在這裡,我們會開始想要去相信我們所相信的事。

過去之後、未來以前的現在,你所相信的,我正努力地學習相信著。即使我仍常常,即使你所相信的未必是我認知範圍中你所相信的。
 
 
 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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